是的，我没有加引号。因为货真价实，所以无需标注。
八年前，我是一名农民工。八年后，我是一名机关干部。认为我小人得志穷得瑟的，请略过。
临近毕业，家中无米为炊，我放弃了学校组织的义务劳动式实习，加入了邻村来郑务工的民工团队。岗位是杂工，日薪30，管吃住。
北环外，长兴路尽头，如今的五洲水产调味批发市场，是我的第一个工地。上班前一晚，我失眠了。因为蚊子。工棚原是废弃库房，断壁残垣、无门无窗、蚊虫肆虐。第二天早上五点，蚊子刚刚下班，我被叫起吃饭，白米粥、大馒头、小咸菜。在那个还没有食欲的时间点，我就着满是泥沙的自来水，洗脸、刷牙、应付两口，就跟着邻村的大哥、大叔、大伯们开始上工，捡拾工地上散落的脚手架钢管，扛到卡车上堆齐码正。九点以后的烈日蒸熟了工地，我没有手套，一上午过去，饿的头晕眼花不说，两手被滚烫的钢管烙了水泡，右脚也被工地散落的钢丝扎了两洞。十二点下工，步行半小时返回工棚，我开始习惯每餐吃两大瓷碗米饭或面条，外加六个馒头的生活。饥饿让我体会了饱食的好处。
有时候，我也干些别的。清扫建筑垃圾的时候，一把扫帚过去，伸手不见五指，过后难辨眉眼。身体上的苦累尚可忍受，精神上的折磨有苦难言。我以一名临近毕业大学生的身份出现，给业余生活极度贫乏的工友们，带来了一个久谈不衰的热烈议题。他们本无恶意，我却处处躲闪。人在逃避问题的时候，往往会自己撞见自己。确实如此，我能躲过别人的目光，却躲不过他们的热议，更躲不过自己内心的一遍遍拷问。
工友其一，是我初中同学的父亲。他喜欢讲他儿子，讲他儿子在一本院校的美好生活，大意是他儿子非常争气，只复读了两年，就考上了河大，学校里追他儿子的女孩一大堆，其中一个女孩父母表示：只要他儿子愿意去女方所在城市发展，女方愿意资助他儿子继续学习深造，并提供女方家族企业高薪职位，包括房子、车子。他儿子目前还在犹豫当中。他还喜欢教导我，大意是一流大学与三流大学的差别还是比较明显的，要不然我也不会跟他一起当民工，我就应该像他儿子一样复读几年考个好大学，不然还是逃不出回村种地的命。对这些，通常我是不回应的，这也为后来我的工地遭遇埋下了伏笔。随后的工地生活中，但凡与他搭班，他总是借口这不舒坦那不得劲，看着我干完自己的活，再去干他的活。工友们发现了有这等好事，我的搭档也日渐成为了工地上的香饽饽角色。以至于后来我在工地的墙上，写下了很多发泄的句子。其中一句是：背负青天恨黄昏，尺水隐见蛟龙骨。这个世上，从不缺少落井下石的人，从不缺少锦上添花的人，只稀缺为你雪中送炭的人。
那个炎热的夏天，每晚八点吃饱晚饭过后，我像其他工友一样，赤裸上身、吊着裤衩、赤着脚丫，坐在长兴路边的马路牙子上，看着过往的行人，谈着过往的汽车，也接受着偶尔路过的年轻女性躲闪的脚步和鄙夷的目光。对此，我慢慢学会了习惯。因为除了习惯这些，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，或者自己能去改变什么。假如今天的你，不慎从他们张望的眼前经过，请不要报以鄙视，因为你原是他们眼中的风景。
经三路林科院小区，是我的第二个工地，我的岗位是初期水电工，听起来好像有些技术含量了，但实际也就是在每完成一层楼房的框架搭建后，由我拿胶带把裸口的水电管口封死，防止泥沙灌入。我睡在工棚高低床的上铺，我躺下去，房顶的石棉瓦就贴着我的鼻尖。早上起来，鼻孔先要抠一抠，灰尘太大。偶尔，我也会扛着梯子、拿着工具乘坐公交，客串到工头承包的其他工地干些杂活。坐公交时，即便旁边的位子空着，即便前面的乘客站着，也无人落座我左右。假如你遇见同乘的他们，请给予一个眼神或者微笑，不用坐在他身边，他也会感激你。
兴盛路德化购物公园，是我的第三个工地，一手拿锤、一手拿錾、一肩扛梯，工作在同班同学可能随时出现的繁华闹市，我怯懦而又卑微地活着、挣扎着、被煎熬着。一锤一錾、火石俱下、眼泪直冒。不是伤心难过，只因沙石迷眼。若干年以后，偶然遇见一个久未蒙面的大学校友，她说在某年的某月，某月的某天，她在二七步行街，遇见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民工，她怕认错人，没敢打招呼。我笑了。她懵了。
后来，我还去了第四个、第五个工地。工地生活并非始终饱受折磨，也有幸福时刻。期间，大学女友看望过我一次，坐在北环路边小吃店里，她说，你黑了、瘦了。我说，你不嫌弃我就行。她说，要不我跟我爸说说，你跟我爸干吧，别受罪了，你看你成啥样了。我说，你再让我撑撑、撑撑。临别，她送给我一件礼物：一条豹纹内裤。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的最为时尚的衣服。那一晚，我特地洗了澡，尽管工地地下水通过自来水管的过滤后，依然还是那样的物质丰富。随后，我给女友发了短信：质量真的很好，关键部位还是双层的。半个小时过后，女友回复：她和妹妹看完短信，笑了十分钟，然后哭了二十分钟。当时的人，现在的你，可能都无法理解，只有懂我的人，才知其中酸楚。
我是一个放养的孩子，就像我小时候去山上放牛一样，只要不是无影踪，便任由它去。正因为这样，直到初中二年级，我才知道下河游泳与澡堂洗澡的区别，我才知道人在冬天原来也是需要洗澡的，也才知道不是每个人的裤子里面都是裸着的，其实人是需要穿内裤的。而那之前，我裸了十四年。那时，我的内裤都是街边两三块钱买的，大学时穿的内裤购买地点，稍微高档一些，农业路黄河食品城店里买的，十元五条。在那之前，我从来不知道两块钱一条的内裤和三十块钱一条的内裤有何区别，不过那以后我知道了，昂贵的内裤，关键部位多是双层的。
没多久，父亲病故，女友离开，尽管我已是一名公务员。忧郁了三年多，始终难以释怀。公务员岗前培训需要个人先垫付两千元培训费用，但是家里实在借不到那笔巨款了。直到培训结束的前一天，我才穷尽办法交齐那两千块。培训结束以后，我被发配到豫西南的一个小县城，经济发达、民风彪悍，开展工作举步维艰。我把自己的业余时间，全部发泄到了工作上。期间，自发性质给单位一把手写过几次工作建议。可惜单位一把手是个爱喝两口、爱耍两手的人，不重这些。一天，一群更高级别的领导，到我们所在单位检查调研，一位带队领导在我们一把手办公室墙角的过期文件中，看到了我手写的一份工作建议，并安排与我座谈，其实就是问问工作想法、个人情况。过去了，便忘记了。
一年多以后，那位带队领导成了我们所在单位的主管单位一把手。他上任一周后，我被调到机关。熬夜加班、家常便饭。我忙并快乐着。然后，我遇见了继任的女友、现在的妻子。那时，她大学刚毕业，正为工作发愁。我鼓励她、监督她、陪伴她，期望她也能在公考之路上冲出一条血路。无奈她确实天资平平，尽管每次考试都比她的其他同学考得好很多，但还是迫于省会城市公考一比千计的竞争压力，而不得不接受屡战屡败的残酷现实。历经三年多的挣扎，她总算考上一家事业单位，也算结局不坏。在无法饱食的情况下，不饿，原本也是一种资本。
前面说鼓励，是让她不要因为屡次失败而灰心；说监督，每晚下班我会提问她当日复习内容；说陪伴，是因为我也参加同类别考试。只当与她并肩作战。期间，我参加过三次遴选，第一次直接失败，第二次笔试第一、总成绩第二，可惜五比一吃面，只录一人，而且是考察以后才被pass的。第三次吃面，省商务厅办，我直接放弃了。因为我的考试生涯，因女友的被录用，而按下了暂停键。事实上，我也该喘口气了。
那些时间里，对工作我依然拼尽全力，不敢丝毫懈怠。尽管工作以外让我费心的事太多太多。付出不一定有回报，不付出就一定木有回报。好在我的付出，有幸得到了回报。现在，我有了妻子，虽然偶尔吵嘴，深爱了；现在，我买了房子，虽然只有九十几平，够住了；现在，我有了儿子，虽然奶粉四百多一桶，能买了；现在，我有了职位，虽然只是中层干部，收获了；现在，我有了生活，虽然刚刚脱离生存层次，努力了。其他的，我相信慢慢也会有的，有什么东西比坚定不移的信念更难得呢？今古人生事，成败一念间。不求一鸣惊人，只愿步步更好。
费了两个多小时码齐这些字，很匆忙，有瑕疵，木有催人泪下，木有惊天动地，只是亲身经历，只愿给还在挣扎、还在奋斗、还在坚持的兄弟姐妹们一些参考、一些启发。本文原创，如果你表示木有见过文中引用的两句诗，那就对了。因为民工，也有墨水，也有春天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