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年拖着书包下车,看到我,第一句话:妈妈,我要拉..。这是她在寄宿小学的第一周,她在宿舍里住满了六天。
不要问我,为什么六岁就送她上寄宿。
户口、学区、对未来的期许、爱与责任的艰难千头万绪,归结成一句话:没本事拼爹的家庭,只能教会孩子拼自己。
送她入学的那天,走出来,左手没有箱子,右手没有娃。无羁无绊的感觉,难言悲喜,只能说:好陌生。
以为把她送走,能专心做事。墙壁却像宇宙边界般向外延展,屋子里空得像拔掉龋齿后的牙床。
谁忘了关灯?正准备吼人,想起来:没别人,忘关的就是我自己。她在干嘛?第一个在家庭之外,与陌生人同眠的夜晚,她能睡着吗?早上会不会赖床,任性哭闹?上课能适应吗?秋高气燥,她记得喝水吗?不会被烫到吧?
我说服自己:没有孩子缠绕作借口,至少要写半部红楼。但头脑和文档一样空白,像蝗灾过后的土地,片叶不剩。我一遍一遍刷新论坛:老师有没有贴孩子的照片?不断泡在家长群
这不是我与她第一次分离,但之前是我为了生存四处奔命,幼小的她,只能倚门望母。那时我说:劝君莫打三春鸟,子在巢中盼母归。现在,展翅高飞的是她,在家里翘首苦盼的,轮到了我。
我甚至仿效古风,临行密密缝。当然不是制寒衣,只是把网购的名字贴一个个缝在她的书包衣物上。
时间像弹簧一样抻得很长,又啪一声回弹回掌心。周五迫在眉睫了,我提前两个小时确定校车停靠点,等快五点,车缓缓停下。小年拖着比她身量小不了多少的书包,抬头看到我,满脸绽开全是汗水的笑容:妈妈,我要拉..。
在附近不远的酒店找到了卫生间,她蹲着,东一句西一句跟我讲:我还没有交到好朋友军训那天下雨了饭我吃不完,每次都剩很艰难地用着力,忽然迸出一句石破天惊,我这星期没拉..。我大骇:为什么?
她看着我,不明白我的问。但小朋友向来如此,既然你问,她会从脑子里的不知哪个时空,拽出一个大人会觉得莫名其妙的解释:因为,卫生纸在寝室里。然后寝室只有两个卫生间,一个洗澡的地方,有三十个人。教室里没有纸
晚上家长群里,万头攒动,谈的都是同一个问题:一周不便。一个说:那怎么排毒呢?另一个说:我问我儿子,你不憋得慌吗?他说不憋。再一个说:不排毒会长青春痘和粉刺吧?嚓,大哥你为子女计划得也太长远了。
我想我是明白的,紧张、对新环境的无知、骤然与家人分离的焦虑,无法以语言表达,用眼泪化解,最后成为沉在胃里的石头,梗在肠里的食物。就好像,这六天,我的手足无措、老觉得缺了什么人什么事。
这是我与她共同经历的头一周,从各自的生命据点出发,像每个小学生都要做的相向题:一个大人,一个孩子,面对面行走,会在何处碰面?而我深知,不管她会不会越走越快,我越走越慢,我们总会在同一个地方,相遇。
顺带说一声:第二周,她大了一次;第三周,两次。乌拉,人是天生有适应性的生物。
叶倾城
作家,心灵导师,主持人。著有《爱是一种修行》等散文集、《爱或不爱都是事儿》等信箱集、《原配》等长篇小说,在金鹰955电台执掌《子夜车站》节目,备受好评。新作《爱是一生的修行》现已面世。
编辑/lulu 文/叶倾城